城琛

「美宣」旧好

1
人们谈起初恋大多沉默或是激烈，很少真的能有人心平气和与初恋做朋友。就像很多人始终无法和从前幼稚的自己和解，吵吵嚷嚷想要删除许多老照片。

吴宣仪和孟美岐像两个别扭又理所应当的独特存在，是朋友口里难得作为初恋分手后始终做朋友的一对。

她们照常会在空闲时一起去酒馆喝酒，一方来到另一方的城市会住在家里，不忌讳喝一个水杯。但肢体上的接触底线变成了拥抱。

这一切两个人一直归功于她们是在中学时代和平分手的。这在许多十六七岁失败的爱情里最显得珍贵。

起源是让所有人都需要经历的万分枯燥的高考，这个源头说出来的时候会得到许多人明了于心的点头和叹息，甚至都不用解释太多。

这样的回馈往往会让两人像松了一口气般自在。

其实这样的关系还会持续更久一些的，直到吴宣仪大三某天，她们碰见一位初中同学。三个人一起去咖啡店叙旧聊天，服务员来问喝点什么的时候同学点了一杯卡布奇诺然后和孟美岐继续聊得火热。

吴宣仪点了两份。

“一杯美式，一杯摩卡。”

同学挑眉，“口味一直没变呀，小孟你怎么还在坚持喝美式？我记得学姐以前也总喝摩卡。”

“没有，是我喝美式。”吴宣仪笑了笑。

“我哪有坚持喝美式，我现在可喜欢喝点甜的了。”孟美岐一副怎样你有意见的表情看着同学，一脸的霸道惹不起。

三人聊完一起走出咖啡厅，同学有事要走，走前随口问了一句她们还要做什么。

“等下去看电影。”孟美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挽着吴宣仪的胳膊肘晃。两个人靠在一起甚是亲密，吴宣仪丝毫没有抗拒，低头翻看手机里的消息。

同学瞟一眼商城门口正巧挂着的新电影宣传海报。不可能看战争片的，也不会去看幼儿动画。剩下的便是你的名字。

挥手告别以后两个人翻着手机讨论影评，一边往商城里面走，然后被同学叫住。

“那个，学姐，你今年参加同学会吗？好像三年都没去过了。”同学眼神复杂，说这话的时候看着的却是孟美岐。

孟美岐像是有些惊讶，侧头小声问，“那前几次你去… …”

“今年去的。”吴宣仪不过怔住半秒就如往常挂起微笑，并没有管身旁人原本松垮垮挽着的手臂瞬间收紧的动作，“你把我的手机号给他们，通知我就去。”

“好。”

“都毕业那么久了，不用叫我学姐，就叫宣仪吧？”

入座时电影还没开场，她们坐在靠后排的正中间。陆陆续续有人进来，成双成对。

孟美岐抱着一桶爆米花看着大荧幕不知道在发什么呆，吴宣仪频繁看手机，信号很差，只能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格外缓慢。

人渐渐坐满，四周都是交谈，她们这一块始终很安静。

“宣仪… …”

“我去洗手间。”吴宣仪起身。

“我跟你一起去。”孟美岐跟着快速站起，声音低低的。 吴宣仪抬头看她，看见她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像自己马上就会凭空消失一般。

“你刚刚都没喝水。”吴宣仪笑起来，声音轻柔到对面人明明白白听出了安抚的意味，像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她的笑看起来没人能抵抗。

吴宣仪常笑，外人看见这样的女孩子都会觉得她性格很好也好接近，还会觉得她过得无忧无虑，该是个蜜罐子里泡大的人。孟美岐和她认识许多年，见过她许多笑，当然也见过许多微笑过后的沉默。她不是个喜欢把不好的情绪展现给别人的性格，自己难过前会想到不让别人难过，而别人难过时她总是先安抚别人，再安抚自己。像现在。

“我去洗手，不然怎么吃爆米花。”

孟美岐拉住了吴宣仪的手，眼眸里亮晶晶的。

吴宣仪看着她，轻轻点头，然后拉着孟美岐往坐席外面走。她在前面和入座的人小声说抱歉，遇到有人抱怨就加深微笑，孟美岐走在她身后，一点都不需要费心什么，她在这种时候总是很贪心，觉得这段路很短。走出去后吴宣仪便放开手指，然后拍了拍孟美岐还不肯放开的手背，“好啦，又不是小孩子，还要手拉手去上厕所吗？”

孟美岐抿嘴，放开了手。

孟美岐不喜欢的一点就是，她似乎永远都无法在吴宣仪开始安抚她以前知道如何让她觉得，她也是个可以依靠的人。她好像一直都只能陪着她。

中学时就是这样，在她月考失利的时候陪在她身后一圈一圈走操场，在她吹生日蛋糕的时候看着她闭眼许愿时烛光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她唯一一次没有陪着她，就是说分手的时候只是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了街角，她往前迈了一步，但也仅仅只有一步。那一次却应该是她最该在身旁的一次。往后她们做朋友时她依旧有数不清的机会陪着她，陪伴就像慢性的高度酒精，时间越久越不清醒，却让情绪越清晰。

电影开场，影院里的洗手间都没有什么人，孟美岐洗好手便在洗手间外的墙壁上靠着，抱着手臂发呆。旁边的房间透出电影开场的音乐，另一侧透出枪林弹雨的声音，轰隆隆低沉地在她耳边交替作响。

过了很久吴宣仪还是没有出来，孟美岐失焦的眼睛渐渐回神，然后她直起身往里走，甚至没有放下环抱手臂的姿势。然后便看见吴宣仪撑在洗手台微微低着头的样子，不知道站了多久。听见声响的她扭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孟美岐，眼睛泛红盈着很深的水气。孟美岐愣在门口。

“我以为你走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句话带着叹息说出口，这样低哑的嗓音孟美岐很久没有听见过了。然后就看见吴宣仪勾起嘴角的时候一颗泪滚落下来。



2
知乎上有个关于放不下初恋的问题，吴宣仪翻看下面回复的时候跳过一众似真似假的故事看见一句话，就突然愣住了。

“你只不过是需要利用回忆初恋来掩盖掉自己所有的堕落。”

她像被谁窥探到了秘密，觉得自己狼狈又自私。

她从来就没有放下她。

她和孟美岐的初吻发生在学校走廊里，孟美岐拉着她来到空无一人的走廊楼梯上，站在比她低一个台阶的位置。

“宣仪。”

十四岁少女红透了两边的耳廓，绑着马尾辫让这个细节轻易就被吴宣仪看在眼里，然后就笑了起来。

孟美岐在生人面前是很有气场的，她虽然年纪小，但不笑的时候眼角眉梢会带着泠冽的气质，再加上艺术生往往显得特立独行，外人总以为她脾气不大好，其实不过是没有了解罢了。面对吴宣仪的时候，她往往不会掩饰自己示弱。

但告白的时候被笑，还是让她觉得丢人。

孟美岐有点气鼓鼓把头低下去。

“怎么了？”

吴宣仪摸了摸她软软的耳垂，果然是热乎乎的。

不仅嘲笑还动手，孟美岐更觉得沮丧极了，抬起头眼睛里面水汪汪的，一句话卡在喉咙就怎么都说不出。

吴宣仪看出她的情绪，往下走了一个台阶和她平视。孟美岐低头躲过她的视线，吴宣仪又下了一个台阶，拉住她垂在身侧的两只手还扣了扣她的手心，仰头抬起眼眸看她，让她的目光无处可躲。

孟美岐看着吴宣仪凑近的脸，觉得自己呼吸都停跳几次。她皮肤很好，凑近了看都觉得白嫩。

吴宣仪看着孟美岐渐渐放弃掩饰的眼神，这次是放在心里笑了笑。

“没有话说我要去上课了哦。”她一脸认真，脸上也没有笑意。

“我喜欢你。”

“嗯？”

“我喜欢… …”

吴宣仪松开了双手，孟美岐以为这便是拒绝，瞬间止住了话，但完全止不住眼泪忽然下落，她的头越低越深。

“美岐。”

孟美岐含糊应了一声，然后听见对面的人轻轻叹气。

“孟美岐。”

连名带姓，一定是生气了吧。孟美岐紧紧闭眼。

吴宣仪的手伸过来捏住她的下巴，往上抬起一些。

“睁开眼睛。”

她睁开眼睛，看见吴宣仪仰头看着自己。吴宣仪重新拉住孟美岐的两侧手腕，然后用了些力气往下拉，孟美岐弯腰下去，还未来得及反应，吴宣仪亲了亲她脸颊上的泪痕。

“小傻子。”

十七岁的学姐像看着什么不争气的孩子终于有了笑意，孟美岐保持着弯腰的动作看着吴宣仪笑盈盈的眼睛，心脏剧烈跳动着，仿佛有什么定西在敲打自己的后脑勺。

她忍不住低头，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吴宣仪的嘴巴，迅速抽离的一瞬看见吴宣仪眯了眯眼睛，目光变得更深邃。吴宣仪扣住她想逃离的后颈，然后加深了这个吻。下课铃声叮玲玲响起，走廊楼梯上瞬间就涌来人潮，她们早就把亲吻换成了拥抱。孟美岐现在连额头都泛起红色，整个人缩在吴宣仪怀里。

她亲吻的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这是当时吴宣仪脑海里第一个蹦出的念头，但打消这个想法的是她终于等到孟美岐学着告白。后来她抱着小小的孟美岐站在楼梯角落，身边跑过许多人，她有一股莫名的安心感。

当时她想，岁月漫长，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陪着她长大。后来就算两个人分手，她都希望她能在自己身边长大，所以当孟美岐在她们分手后一周又重新来找她谈心时她丝毫抗拒都不会有。她不介意做朋友。许多高中同学置身事外去看她，总说她太入戏，入到迷失自己，于是她毕业后连与他们见面都不愿。

她好像确实陷得太深，这应该就算堕落。

可谁说一定是年幼的先动心。

谁又说非要两情相悦才算爱。



3
当手忙脚乱的孟美岐看着吴宣仪掉眼泪的时候，她一瞬间觉得自己整个世界都快要垮了。

她为什么要哭呢。自己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问吴宣仪每次说参加同学聚会然后走掉，到底是去了哪里。她回来时总是带着酒气，开门后总会用力拥抱自己。那样长时间的拥抱在日常中其实不可以存在，但孟美岐会因为她连脖颈里都透露出的酒香不会去多想。

她考入吴宣仪的大学，然后和她同住，吴宣仪班上的同学她都认识了个遍，这个过程和高中时一点区别都没有。她顺其自然地在她的生命轨迹里，仿佛是原本就无法割舍的一部分，而吴宣仪也时常露出笑容。

孟美岐以前甚至觉得，中学时谈的那一场恋爱是个梦境，梦境里的吴宣仪可以独独只属于她一个人，但也因为是个不切实际的梦，就算分手了也会毫无保留和对方相处。她以前想到这一块是心怀庆幸的，觉得自己真幸运，仿佛永远不会失去吴宣仪，她在自己心里像氧气，人不可能失去氧气。

这些事情在吴宣仪落泪前她都没有思考过是否应当。

中学那场恋爱对于孟美岐剩下的习惯好像只剩陪伴。她总是愿意相信，吴宣仪展现给她的，就是她所有的模样。她尽心尽力地陪着她，应该就是能做到的所有的事。

现在看来应该不是，她似乎在两个人的关系里从未学会成长。现在的吴宣仪遥远到她觉得下一秒就会失去。

孟美岐往前走了一步。

吴宣仪把头转回去，用手指擦泪，然后打开水龙头低头洗手。低头时散落的头发遮住了侧脸，看不见任何表情。

“你去看电影吧，我一会儿就来。”

“我陪你。”

“不用了。”

孟美岐走过去关了水龙头。

“我陪你去参加同学聚会，好不好？”

吴宣仪没有转头看她，于是孟美岐扭头看着洗手台前的镜子，看着吴宣仪低着头的脸。

“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陪你喝酒聊天，你不想喝酒聊天，我们就去高中的旧操场走一走。”

孟美岐越说声音越是颤抖。

“你不想笑就别笑，不想说话就不说，你可以不回答我。”

吴宣仪抬头在镜子里看她的眼睛，二十岁的眼睛，依旧清澈得发亮。

“你看，我长高了，可以一整个抱住你了。”

“我长大了，不是动不动就哭的人了。”

“你可以在我面前哭。”

“我还会一直努力长大，你稍微等一等我。”

“就从陪着你开始好不好。”

“我重新追你，好不好。”

“吴宣仪。”

“我爱你。”

隔壁场次的电影放完，有许多小朋友被爸爸妈妈领着来洗手间，一瞬间周围叽叽喳喳都是小孩嬉笑打闹。吴宣仪的手扶在洗手台泛起青色，几次想说什么都无法开口，于是孟美岐把她抱在环里，一整个抱在怀里。

你看，她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