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琛

敬醒禁二传二改。

「宣娜」斯普特尼克二号


1

风向不定,非常不利于子弹飞行。

七十七层楼顶露台架着一把狙击枪,瞄准的方向八百米开外。距离长短往往影响准星,更何况高处风大,头顶乌云紧压。端枪的人穿着黑色长袖衬衫,右手袖子撩起露出清瘦却好看的小臂线条,手腕往下滴着水渍。吴宣仪习惯用这种方式感受风速。

地面上的人群噪音完全影响不到高耸的建筑顶层,食指第三次扣住的时候终于轻轻用力,消音器口传出的闷响被风吹地支离破碎,碎掉的还有子弹穿透而出的一长条稀薄空气。

歌声靡靡的派对现场一只子弹正中舞台中央和脱衣舞娘耳鬓厮磨的中年男子,他往舞娘胸前倒下时还有宾客拍着钢管舞台的地板,以为是什么调情的把戏。一阵口哨欢呼,一浪高过一浪。紧接着便是尖叫。后脑勺的弹孔不过定格半秒便血涌如潮,直接蔓延至舞台边缘,将散落满地的红色钞票印得更深邃。 

那边的混乱传不到吴宣仪耳朵里,她收起枪熟练拆卸,然后依次放入画筒封好,斜挎在身前。然后她撕开一支棒棒糖的包装,敲了敲耳麦塞在耳朵里,提醒线路那边的人该醒醒上班了。

“这次这么快啊。”

“钱什么时候到账?”吴宣仪把棒棒糖从嘴里拿出来,她坐在露台边缘晃腿,脚下仿佛万丈深渊,笼罩着大雨将至前的水雾,更是什么都看不清。黑衬衫的下摆并未收进腰间,风声猎猎作响,吹得紧贴在后背上。她看起来单薄如纸片,仿佛轻易就能被风卷进漆黑无边的悬崖里。

“宣仪姐姐,这次你就用了一个半小时,我买输了啦。”

“打钱来我赔给你嘛。”

“乖。”

口袋里手机震动,吴宣仪掏出来看,是银行的进账信息,接连收到五条,来自五个不同的账号。

手机屏幕上出现几滴水,真的要下雨了。

“噢对了,我刚刚下楼买奶茶,看见有个女孩来按你的门铃啦。”

吴宣仪起身的动作一顿,在顶层露台边沿晃了晃。

上海马上就要下大雨,路上的人都在匆匆赶路。吴宣仪从公交站跑出来的时候雨滴陆陆续续打湿了肩膀,待她跑到公寓楼下又接连戳了好几次电梯,然后才看见一边立着一个牌子,说电梯故障维修,造成不便多多谅解。

吴宣仪强忍住没有翻白眼,认命去爬楼梯。

啪一声按响了走道的灯,吴宣仪刚准备踏上去的脚就顿在原地。

金知妍穿着白色短袖坐在楼梯走道里,头靠着掉了好几块水泥灰的墙壁,右手边放着两个打包好落在一起的外卖盒。灯光乍亮让她转醒,看见吴宣仪时眸光也明亮起来,笑着起身。

“你回来啦。” 

雷鸣隔着墙壁传出闷响,吴宣仪眼底的凉意驱散。她也笑起来,仰头看着她,笑容温和柔软。干净如一个背着画具的大学生,看见自己热爱的恋人。

“我回来了。”



2

吴宣仪意外收到人生第一封信之前,从未给人写过信。她从前觉得这只不过是老年人才爱做的事,或者是浪漫的人会对爱人做的事。

自己是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她并不知道,她知道的是从未想过会有一个爱人。

十九岁以前她想过人生的意义。她想过每一个迁居的城市里有多少人醒在黑夜里,想过自己脚下的高楼中有多少家养狗或养猫,想过枪管里的子弹要飞多久才会击中自己的心脏,想过每次任务结束坐在顶层哪一次才会失衡落下去。她有恐高症,每一次含着棒棒糖才能抑制从呼吸影响到喉咙吐字发音的颤抖,但她又不得不坐在那里,临近死亡才能让她最快抽离出夺人性命后的心悸。

那时十九岁的吴宣仪总共扣动扳机一万零七十三次,一万零二十五次练习,四十八次夺走人的生命。

最后她想通了人不过是活在灾难背景更滥竽充数的背景,人生没有意义,情感没有意义,死亡的一瞬才有意义。意义就是倒下的人比站立的人占领了更大的这个世界上分给所有人已经为数不多的面积,血液弥漫扩张领土,所有人都后退不敢触碰。每个人到死最终拥有的就只有这些。

这样扭曲的价值观是在她收到第一封信的时候渐渐模糊掉的。

浅紫色的信封,灰色胶带封口。门缝里塞进来的。

刚刚才结束任务的吴宣仪提着画筒开门,化了一半的棒棒糖被牙齿咬碎,然后低头看着信封愣掉很久,把险些踩上去的脚收回来。然后她跨过信封走进去,关上门,放下画筒扭着酸痛的脖子去浴室洗澡。

那封信躺在那里五个钟头。最后失眠的吴宣仪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乱糟糟的心情光着脚走过来坐在地板拆信封,就着凌晨四点的月光读内容。

一个字都看不懂,像一长条奇奇怪怪的格子。掉落出来的还有一个软皮小本,封面钢印是本地一所大学的名字。

吴宣仪皱眉,从这个开头直接跳到落款处。

来信者倒是很贴心,看不懂名字但紧跟着的小括号里括着四个字母。

Bona

吴宣仪盯着这四个字母。

哪位?

十一月,上海夜里很湿冷,吴宣仪向后一倒躺在冰凉凉的地板上举着信,摸索着拿起学生证翻开,昏暗光线下勉强看出是个披散着长发的女孩,五官非常漂亮,凑近了才看清姓名栏写着三个中文字:金知妍,下面的系别写着音乐系。

三天后的清晨五点。吴宣仪顶着大大的黑眼圈,敞开的羽绒服里透出皱得不行的白衬衫,背着画筒的肩膀也垮着。

她在楼顶守点一整夜,一颗棒棒糖并不能提供多少糖分与能量,况且枪是真的重,她在出租车上不知道闭着眼睛点头几次,司机师傅最后找钱的时候一直念叨着小姑娘再喜欢画画也不能这样熬夜伤身体,未来还长呢。

吴宣仪乖乖收钱,看起来很听话的样子,还和司机挥手,说叔叔再见。

电梯故障,吴宣仪爬了一层楼便在转角处的楼梯间坐下休息。

隐约听见脚步声,吴宣仪闭着眼睛皱眉,一只手抱住画筒,一只手按住绞痛不止的胃,黑色羽绒服帽套住头隐去表情,并且下意识将自己缩起来。从前遇到这样的情况并不会有人询问她什么,这一次却反常。

脚步在她身边停顿,从衣服的摩擦声中听见有人蹲在了自己身侧。

“你还好吗?”

这句话是分开四个字,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声音很轻很小心,还有一只手摸上了她的帽檐,慢慢揭开,像是想要看清楚她的脸。

吴宣仪脸上一层薄汗,嘴唇惨白,棒棒糖的白色橡胶棍被她忍痛咬的不成样子。帽子揭开的一瞬间她在潮湿的空气里闻见一股清香,淡淡飘在鼻前,仿佛可以缓解身体上的任何疼痛。

面前的女孩看着她的样子开始显得慌张,琴盒立刻放在地上,在书包里找什么东西。

吴宣仪眼前眩晕,看见那个一尘不染的漆黑的琴盒放在面前,甚至觉得疼惜。这么干净的琴盒,怎么能这样放在地上。

“你生病了,我带你去医院。”

女孩找出手机,刚解锁屏幕手腕便被吴宣仪按下。

“不用了,谢谢。”

女孩抬头看她,也跟着一同皱起眉,她的手心真的太冰凉。

吴宣仪在看清她的脸时愣住。

杀手有个职业病,那便是很容易记住照片里的人,并能很快将它与现实中的人脸对号入座。

面前的女孩子一头黑色的长发,大概因为是学生,妆容清淡的很,只化了眉毛和口红,以至于干净白皙的皮肤和五官衬在昏暗背景里显得尤为清晰漂亮。

“金知妍。”

吴宣仪动了动嘴唇,无意识将名字说出口。她和证件照里的一样好看。

女孩愣了一下,似乎想问什么但苦于一时想不出如何用中文表达,只能撇撇嘴扶她起身。她想帮她拿东西,吴宣仪却抱着三个画筒不撒手。

“我的画,很重要。”

她勾起一个虚浮的笑。

“你住在几层?”

“三层。”

“我们是邻居。”金知妍忽然笑起来,露出了小白牙,扶着吴宣仪的手更加收紧了。

“我们是同学,所以你知道我的名字?”好不容易走到三层,金知妍花了很长时间理通顺了这句中文问句。

“我收到了你的学生证。”

“你叫什么名字?”

“吴宣仪。”

吴宣仪昏睡后醒来天色漆黑,她完全不记得金知妍是什么时候走的。卧室窗帘透出一些月光来,她应该是睡了一整个白天,在家里面有一个陌生人的时候。短暂的后怕以后扭头看见画筒完好靠在旁边,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杯子下压着便利贴。圆鼓鼓的中文字,像一个个被吹涨的小气球。

“以后要多注意身体哦。”

落款她眯着眼睛看了很久。

“你的邻居:金知妍。”


3

吴宣仪和金知妍的交往是从书信开始的。她们作息不同所以不能经常碰见,起先是一本正经的文字来往,金知妍还在这个过程中学会了吴宣仪的中文名字,落款也总有谢谢之类客气的话。画风从三个月后开始转变。

吴宣仪把一盒紫菜贴在对面门上,凌晨回家看见门口装在食品盒里的紫菜寿司。

吴宣仪把一张明信片塞进金知妍的门缝,隔天在客厅泡咖啡时看见一张五线谱唰一下飘进门,应该是胡乱抓了一张纸然后在背面写了几行字。五线谱应该是她练习册的某一页,还有许多韩文备注,在几个地方画着重点红圈。

吴宣仪挂了一杯椰奶味的奶茶在金知妍的门把手,然后收到一本中文养生书,标题是:论枸杞的一百种功效。

吴宣仪有一次被流弹擦伤左臂,在家休息了半个多月,作息规律的第一天就听见金知妍在家练习小提琴。她当晚画了一幅日落的景色给她。

金知妍在她刚塞去画的一瞬打开门,捧着一个切好的小蛋糕。

“你过生日吗?”

吴宣仪愣了一秒,有些惊讶的语气,缓缓站起来的时候用右手抓着门框,将自己行动不便的模样掩饰掉。

金知妍笑了笑,“原来不是生日礼物吗?”

吴宣仪耳廓有些泛红,小心接过蛋糕。伸手的时候睡衣袖子往下滑落,一小截白色绷带露了出来,她慌慌张张把左手背了过去。

金知妍收起笑,轻轻皱眉。

“走路的时候摔倒了。”吴宣仪开始磕磕绊绊解释起来,说的很慢,希望可以让对面的人听清楚,“我背着画板,低头数画笔,没有看见台阶。一个小台阶。”

“我能看看吗?”

吴宣仪一只手举着蛋糕一只手背在身后,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

金知妍低垂下眼光,然后点点头,“注意身体吧。你们学画画,最重要的不就是手吗?”

金知妍赌气要关门的时候吴宣仪轻轻叹了一口气,用左手按住了门,发出不小的声响。软绵绵没力道的左手按上去的时候肌肉神经牵扯着伤处传来刺痛,她忍不住蜷缩了一下贴合着门板的手指,胳膊发颤。

“疼死了。”吴宣仪从前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和人撒娇的。

“疼死了,要知妍吹吹才好。”

她把手臂伸过去,仿佛一个讨糖果的小孩,理直气壮的皱着鼻子。金知妍听见她这样的称呼一瞬间就脸红,但还是小心握住她的手腕,掀开袖子看见小臂手肘处缠绕的绷带。

她真的太狡猾了,让人生不起气来。

金知妍盯着伤处看了好久,也不敢上手去碰,吴宣仪的胳膊纤细,看起来像经不起折腾的脆弱瓷器,绷带缠了好多圈看上去像鼓起的小山包,她根本不敢想伤口的深度有多少。吴宣仪原本想抽回胳膊,却看着面前红着耳朵的人低头凑过去,真的轻轻吹了吹气。她端着小蛋糕的右手都有些发软发酸,然后看着金知妍抬眼看她,“好些了吗?”

“好,好多了。”吴宣仪嗓子发干,声音沙哑。

金知妍看着她的表情,忽然又低头轻轻用嘴唇去蹭绷带外的皮肤,不意外听见吴宣仪呼吸都窒住,“这样大概好的更快吧。”

她眯起眼睛笑的时候像个得逞的小猫咪,吴宣仪神差鬼使把小蛋糕放在了门口置物架,然后伸手环住了她的腰,收紧带入自己的怀抱里。金知妍下意识后仰了一下,耳边听见吴宣仪忍着疼痛的轻微吸气声,立刻不敢再动了,甚至把头埋下蹭了蹭她的肩膀。

“我给你过生日吧。”

当晚吴宣仪带着金知妍去了自己常去的外滩,十一二点,外滩的灯光熄灭了大半,游客也变得稀稀落落,江面上只有一两艘游船。上海夏季的夜晚不算很热,她拉着金知妍的手在江边走了走,走到一处无人的小广场,用刚刚在便利店五块钱买来的打火机点燃了小蛋糕上的蜡烛。

“许个愿吧。”

“宣仪有什么愿望呢?”

“嗯,希望你的中文差一点,”吴宣仪看她撇嘴,笑了起来,“这样我说谎话你就听不懂了。”

“你不能骗我。”

“当然不骗你。你该许愿了。”

吴宣仪举着蛋糕看着金知妍闭上眼许愿,认认真真许了很久。

“怎么这么久?”

“想要中国的神仙听得懂,我用中文许愿的。”金知妍笑得一脸骄傲,然后吹灭了蜡烛。

吴宣仪手机里传来短信,“可以放烟花了吗?”

“可以。”

烟花绽开在金知妍背对着的江面,一瞬间吴宣仪无法把眼睛聚焦到面前的人身上,而是将她放置在整片烟花背景里,明亮到晃眼。像某个日本动漫里的景色,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主伴随着烟花声惊喜地转过身,举着手臂跳起来。

吴宣仪也捧着蛋糕笑,在金知妍转身时伸出右手和她击掌,然后把手指沾上奶油点在她的鼻尖。

渐渐有人群带着惊呼聚集过来,都举着手机拍烟花,吴宣仪拉着她从人群中挤出去,跑到一个路灯照不到的拐角。

她用鼻尖蹭走了对方鼻尖上的奶油。街道的另一边就是烟花混合人群的喧闹声,整个世界都是暖黄色的灯光,她们站在两边都不属于的角落,仿佛整个世界都能被抛之脑后。

“二十岁生日快乐。”吴宣仪压低声音说。

金知妍抿唇笑,“果然是个骗子,明明就记得我的生日。”

“再也不骗你了嘛。”吴宣仪小声辩解,她确实在看见金知妍学生证的时候就记下了日期。

“谢谢你。”

金知妍一年租期住满前,吴宣仪把自己家的钥匙装在信封里塞了过去。



4

吴宣仪从二十岁开始接受的订单只允许在白天。负责她线上订单和资金提供的老板几次想要找她见面都受到了拒绝,所以她的工作在金知妍看来十分散漫又自由。她说自己是插画师,每次背着画筒是去交画,以及和客户沟通。

一次任务结束,耳机里传来问话。

“宣仪姐姐,听说今天老板又去找你了?”

“我在做事,找我干什么?”吴宣仪皱眉,放枪械的手顿住。

耳机那头静了几秒。

吴宣仪手心里出汗,一瞬间语气变得冰冷异常,“真去了?”

“宣仪姐姐,你在和那个女孩同居吗?”

吴宣仪拎着画筒起身,手指发颤连外套都抓了两次才抓住。她在大楼废弃的一侧放着吊绳往下滑,落地时太匆忙放手太早,跳下来震得膝盖和小腿发麻,踉跄几步才真的跑了起来。

跑过一个蛋糕店的时候吴宣仪想起今天要带甜品回家,金知妍白天和同学们举办一场小型音乐会,她因为时间冲突无法到场,说好要用甜品做补偿。但这一刻她心里完全无法顾及停下脚步,乘着电梯往上的时候心跳几乎跳到心脏发痛,她在门外慌忙找钥匙,却少有的抓住钥匙又失手砸落在地。

吴宣仪低身想捡起来,门却自己开了。

“宣仪?”

穿着演出制服还未换下的金知妍看着她肃然的表情怔住,还没来得及问多一句就被用力抱在怀里。

“怎么了?”

她小心翼翼拍了拍她的背。

吴宣仪看着家里摆设一切正常,闭了闭眼睛平复呼吸。金知妍肩膀上有好闻的香味,应该是从音乐厅带回来的,她把头埋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

“想你呀。”吴宣仪声音很哑,“想到肚子都饿了。”

她是不该属于自己的完美梦境吧,她真的很怕失去。 

金知妍抱着她的手收紧,感受怀里的人不再颤抖的时候才细微叹气,说话声音带着笑意,“肚子饿了,就去吃火锅吧。”

“我忘记带甜品了。”

“没有关系。”金知妍侧头亲她的脸颊,“以后也可以吃的。”

金知妍大四时毕业汇报演出,吴宣仪坐在很靠前的位置,同学亲属的那一块。四周大多数是毕业生的父母家人,金知妍结束时介绍她的时候红着脸说是中国大她几个月的姐姐,她的父母离得太远,不方便过来便叫上姐姐出席。

家长听见这话大多就是感慨她年纪轻轻就一个人出国读书,还好有个姐姐可以相互照顾,也夸吴宣仪长得漂亮,家里基因真好。而同学听见这话基本上都笑得暧昧不明。

这个所谓的姐姐很多次来接她下课回家,开一辆不算高调却也很好看的复古轿车,还常常来看金知妍的舞台彩排,喂水喂饭,甚至向着金知妍撒娇耍赖,喜欢腻在她肩膀上不起来,叫她的小名苞娜。吴宣仪请同学们吃过很多次饭了,没有一次被金知妍介绍成姐姐。金知妍中文进步飞速,大多也来源于吴宣仪开朗的性格带着她和同学们熟悉起来。

这场汇报演出的结果就是两个人都红着耳朵在同学们憋笑的注目礼下接受不同家长的嘘寒问暖。金知妍穿着白衬衫和黑色小西装,背着手在身后握住小提琴,乖乖地站在吴宣仪身边用中文回答老师和长辈的问题,垂下柔顺的黑色长发,点头致谢的时候会有几缕落下,吴宣仪便自然伸手把它重新别在发烫的耳后。

一切都很好,包括当晚开始帮金知妍打包行李,将回韩国的事情提上日程。

吴宣仪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打电话,应该是打给家里的,说着她听不懂的韩语,声音比说中文还要轻软,略微放快语速,笑容看起来也比说中文来地自信坦然。

金知妍在面前的落地玻璃里看见身后的人影,天色黑透,吴宣仪的表情也看得清晰,她已经呆呆站在那里很久没有动过了。她和电话那头的妈妈说了再见,放下手机扭头,果然已经看不见原本在倒影里那种不算开心的脸,吴宣仪在她扭头时就挂起笑,走过去要抱抱。

“好想学韩语呀。”

“不是已经教了你几句吗?”

“不够。”

金知妍抱着她沉默很久,“宣仪,会来韩国找我吗?”

或许会吧。

金知妍走的那天给了吴宣仪一沓乐谱,里面夹着一个光盘。

“给你写的曲子,你明年的生日礼物。”

“什么时候录的?”

“不记得日子了,我在学校的录音棚录下来的。”

吴宣仪想努力笑一笑,却怎么都扯不起嘴角,最后只是低头,手指抠着乐谱的封皮,她用了自己最爱的蓝色。

“我能在韩国等你来吗?”

吴宣仪把头低的更深了。

金知妍的飞机起飞时,吴宣仪翻开了乐谱第一页,整篇乐章都是手写的,包括乐曲的名字。

《斯普特尼克二号》。

吴宣仪看着这个名字发愣,想起金知妍某一天晚上忽然跟她说过这个故事。

宇宙中至今都还有一支未被回收的废弃火箭,上面载着一个死亡了六十一年的小狗。

这支火箭起飞时就没有设定回航,它发出巨大的轰鸣载着生命不回头地往漆黑的宇宙里飞去,一头扎进冰冷的星空,独自死亡。

它是地球航道里的第二颗卫星。

火箭的名字叫斯普特尼克二号。


5

金知妍什么都知道。

她扶着吴宣仪回家,从她的口袋里拿出钥匙,想把画筒立好的时候因为分不清开口方向倒了过来,咕噜噜滚出带着弹簧的黑色枪管,这是不分国籍也能看懂的东西。

枪管自顾自在地板上滚到了门框才停下,她扭头看向卧室里面早已昏睡过去的人。一张小脸惨白,抱着膝盖蜷缩在被子下,小小的一个。刚刚扶着她上楼时能感受到格外清瘦的腰身,其实抱起她都不会花太大力气,金知妍甚至曾以为她是比自己年幼的。

金知妍低头把枪管放进去,扣好盖子放在了吴宣仪醒来便能看见的床边,然后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写了一张便利贴。她全凭在楼道中看见的清澈眼神选择了相信这个人。

吴宣仪给她写信时她其实不知道如何回信才算好,起初会很客气的回话,偶尔会偷偷在猫眼里看见吴宣仪回家的样子,往往都很疲惫。

她想象中的杀手似乎不该过得这么世俗。不该在回家时背着枪还提着豆浆油条,或是叼着一根棒棒糖棍子,不该规规矩矩交水电和物业费,不该路过小区里的老人会笑着打招呼,不该真的会画画。

她送来紫菜零食的时候金知妍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被胃痛折磨到深冬冒汗的模样,于是做了一个紫菜饭团送过去,告诉她应该把零食吃得更健康。

她送来明信片的时候金知妍正要匆匆去学校,于是就从练习夹里撕了一页纸在背面写上回应塞回去。

她送奶茶的时候金知妍皱着眉端详这杯饮料很久。她见吴宣仪喝过很多次,最近更是连早饭都被这种东西替代,她原本想拿自己家里的枸杞过去,却还是觉得应该更加旁敲侧击一些,送去自己的养生启蒙书。

她送画来的时候金知妍早就在前一晚看见她捂着手臂回家的模样。夏季衣服单薄,手指间的红色格外刺眼。吴宣仪那天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她原本以为应该要休息更久的,或许早就已经去医院,她却还是在晚上塞来一幅画,画着她生日那天的日落。

金知妍从未想过在异国读书时和这样的一个人陷入恋爱关系,但当吴宣仪撒娇让她吹吹伤口的时候崩断了脑内努力克制的弦。

她握着那个人的手腕,配合孩子气的安慰方式吹了吹。她想起小时候摔伤了膝盖,妈妈还会亲一亲她的伤口哄她别哭。于是她看着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吴宣仪露出笑容,亲上她的手臂。

这样万劫不复的深渊,她忽然也觉得不是多可怕了。如果能时常看见这样的吴宣仪的话。 

她带着吴宣仪参加自己各种演奏会,拉着吴宣仪的手用蹩脚的中文介绍给同学,像炫耀自己的宝贝一般,理直气壮觉得吴宣仪是全世界最喜欢她的人。

于是吴宣仪也越发爱撒娇,会想出许多稀奇古怪逗乐她的方式,又在每一次需要她时非常可靠。看跨年烟花时她们离舞台太近,于是吴宣仪就垫着脚把她从头到腰揽在怀里,台下候场时间太长,于是吴宣仪拉着她的手在后台走来走去,冬季的演奏她总能在口袋里找到两个暖宝宝,乐谱上有时候跟不上老师的话用韩文写下的备注会贴上一个中文翻译好的便利贴,诸如此类,她们将彼此的生活融合到比呼吸都亲近的氛围里去。

有时候深夜醒来,金知妍会往吴宣仪怀里钻,吴宣仪醒了也不恼,顺从侧身抱住她的肩膀。金知妍摸着她左臂留下的浅浅伤疤,会偷偷亲一口。她希望她不留疤的,最好一点都不要受伤难过。

金知妍曾经见过她的老板,开门后听他说自己是吴宣仪的客户,她便勾起一个微笑礼貌客气地讲,吴宣仪还没有回家。

“以前没有见过你。”

“我是她女朋友,住在一起一年了。”她大大方方讲出这番话的时候对面的人很是愣住一会儿。

“她不喜欢客户来家里,需要的话可以把我的电话给你。”她的中文还没有好到太流畅,但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就自然说出口,甚至没有一个字卡住。

送走老板后她一直站在门口发呆,然后听见掉落钥匙的声音,开门后看见吴宣仪非常不好的脸色,说是面如死灰都不为过。

她被吴宣仪抱在怀里,用了很大的力气。渐渐也反应过来自己在门口站到腿都发麻了。

她们两个是可以一直在一起的吧。金知妍恍惚想着,她可以小心翼翼保护住吴宣仪努力展现给她的美好一面吧。她真的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气。

那年她的生日愿望是吴宣仪平安一生,不管这一生的后半程她是否可以参与。


6

金知妍走后两个月,吴宣仪接手了一个沿海城市的近距伏击任务,和指定目标无关,是两个杀手集团的私人恩怨。没有人知道她和老板谈了什么条件。

那天港口夜晚无风,头顶星空异常明亮。

吴宣仪很久没有用过近距枪,有些过于轻便,她的准星和手感还没有完全适应。

她站在港口离海较近的一侧,能看见不远处的灯塔给漆黑的海面投影追光,无风的港口连海浪声都显得温和。

拿枪的右手手腕上有一个手绳,是原本想送给金知妍的,却因为觉得自己无法给出长久的承诺而一直没有送出。

左边口袋里放着一张隔天的机票。


7

十二月份,靠近圣诞节的日子,首尔非常寒冷。

金知妍原本骑着单车要去离家不过一公里的乐团排练,清晨六点多的街道上还没有过多的行人,大多数都是上班族匆匆赶路。金知妍在一个红绿灯路口看见一个人垮着肩膀坐在对面石凳,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黑色行李箱。她差一点来不及刹车,脚点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绿灯变成红灯,陆续有车辆从眼前开过。

金知妍紧紧看着她,甚至皱紧了眉,然后她看着对面那个越发清瘦的人撑着行李箱站起来,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尽管脸色发白。

再一次变成绿灯的时候金知妍把车推着向她走去,越走近越发觉不对,那个人穿着并不算厚的外套,左肩位置却把衣服撑得鼓起些许。

金知妍推着车跑起来,刚跑到身边就被抱住满怀。自行车哐一声倒在地上,连琴盒也不能幸免。

吴宣仪的身上满是消毒水的味道。

金知妍一瞬间觉得鼻头酸涩,分不清是不是这股味道刺激到的,不到两秒就在眼睛里盈满了眼泪。

“知妍,别哭呀。”

吴宣仪软软的声音还和以前撒娇时一样,看着她要落泪,连忙腾出手想给她擦一擦。

“骗子。”她故作冷漠,转脸错开她想给她拭泪的手。

“我不是骗子哦。”吴宣仪笑着重新抱住她,“我来韩国找知妍了。”

金知妍环抱住她的腰,轻轻的不敢用力,吴宣仪想把垂在一旁的左手也抬起,却被金知妍训了一句。

“不许用你的左手抱我。”

“哦。”吴宣仪的回应带着心虚。

“我的中国身份销毁掉了,现在还没有办国籍证明,知妍想让我留在韩国吗?”吴宣仪在她耳边小声说着。

“你是怎么能来的?”

“因为我很富有,”吴宣仪将这句话讲得脸不红心不跳,“只是我把所有的积蓄都因为想见你而花掉了,可能以后需要你的资助。”

“如果我不资助呢?”

吴宣仪的眼神变得可怜兮兮,“那我可能就真的是斯普特尼克二号,一个人孤零零在宇宙里转圈。”

金知妍红着眼眶不应她的话,把自己的围巾在她的脖子松松绕了一圈,手摸到她冰凉的耳垂,忍不住用手心捂住。

“我让你等太久了,我原本会更早来见你。”

吴宣仪放低声音说,“我有点不争气。”

“但你陪我的时间会更久,是吗?”

“会的。”

我想找你要生日礼物,每一年的生日礼物,而不是戛止于那个六十多年前的古老名号。

孤独的卫星会在宇宙找到依靠,终有一天我们再也无法分开。

评论(103)
热度(4706)
  1. 共14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城琛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