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醒禁二传二改。
1
金知妍起床时按照惯例看了看床头的挂钟,时间显示七点二十一。隔热窗帘和恒温玻璃隔绝了大部分的阳光,以至于房间里不会热到失常,反倒在昏暗的光线下带些凉意。
失常这个词是金知妍一瞬的想法,一瞬过后自己都觉得这个词有些滑稽。
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带上圆框眼镜。洗漱用水倒是不匮乏,小冰箱里还有最后一份三明治。金知妍准备用手动过滤的滤壶冲泡咖啡,从水龙头里接水插上插头以后,她刚刚倒下咖啡粉末,水壶便叮了一声,水蒸气快速飘散到一人高度。
今天热水的速度只有半分钟,比昨天快了一倍。金知妍一边滤着咖啡沫一边想,就这件事已经足够上午的会议内容了。
通话铃声并不是从某个设备里传出的,倒更像是从前读书时常听的那种下课铃,远近不明显,能从四面八方涌进耳朵里。金知妍抬起手在眼镜的左侧镜腿敲了敲,铃声消散。
“你好。”
“早上好金博士!”电话那头的人仿佛很是紧张兴奋。
金知妍小口吃着三明治,小口喝着没有糖的浓缩咖啡,咖啡太烫,她吐了吐舌头。
屋子里很长时间没有回话,似乎是感受到自己的失态,电话那头的人立刻整肃自己的语气,“金博士,来接您的车子一分钟后到达,我现在就把今天上午的会议资料发给您。”
“好的。”
“还有,金博士。”
金知妍抬起在眼镜边缘的手顿住。
“首长说您该考虑找一个足够匹配的哨兵了,会议结束,她会带您去塔里。”
“如果有合适的,我为什么拒绝。”她说得很婉转。迁居五年以来,更难找到与她相配的哨兵了。
“那太好了,今天第一次日出时刚刚从地球返回一位优秀的哨兵,和您的血液基因结合率有百分之九十七。”
“我会去见见的。”
挂掉电话金知妍短暂发呆了一会儿,三明治已经吃不下去,她还是觉得不能浪费,剩下的一小半全都塞到了嘴巴里。出门前金知妍在往常的工作服外套上了灰色头罩和隔热服。隔热服的设计越来越轻便,在室内穿上让人觉得略微瑟缩。她很快开门走了出去,迎接她的是红了一半的天空,阳光在白色隔热服上反射着更刺眼的光芒。
推开门时金知妍看见了一次日出。接她的吉普在视线的正前方,于是这次日出就像是从车厢里跑到了车顶,红澄澄弹了出去。灰色隔热玻璃滤过的光线便显得颜色不纯正,灰蒙蒙,阴郁极了。
灼热的温度在头罩玻璃里都可以感受到,金知妍坐到车里时,车子颠了颠,就像大海上软绵绵的小舟,只不过是飘荡在半空,车底噗嗤噗嗤吐着轻微的气流。
“今天的第七次日出了。”
驾驶座的人小声叹息,说不出是抱怨还是麻木的陈述。其实这样的表述也是不正确的,世界已经没有具体的天数时间。
金知妍靠在车后座闭上眼,敲了敲镜框右侧。
会议文件在一片黑色背景里作为浅蓝色字色闪了闪才出现,标题加粗了今日电热问题攀升这几个字。金知妍想起桌上那杯因为太烫只喝了一半的咖啡,现在应该是刚刚好的温度。
2
大楼建立在地表以下。
门口的储物柜按照姓名的首字母排出很长的队列,金知妍的名字靠前,差不多正好是开门的正中间。在储物柜里放好隔热服和头罩以后金知妍长舒一口气,不长的车程,就算有着隔热措施都让她的后颈闷出了一些汗。她一边整理白色长外套一边往阶梯下方宽敞明亮的会议室走去。
会议冗长无趣,尾声才等到金知妍的生物化学领域。
五年前刚刚苏醒的她还没有资格作为主讲人在会议发言,但却因为独特的身份连醒来都被新闻报道。生物化学在末世爆发的战争环境中仿佛不值一提,直到十年后地球生态崩溃,金知妍和老师一同逃亡到这个地方,换来的是沉眠一个世纪的代价。
金知妍讲话的时候会议场内十分安静,穿着军装的军官们总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很恭敬。她照样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讲到自己核心的内容会轻轻皱眉。
会议结束,金知妍快步穿过空无一人的白色长廊。
“金知妍!”
身后的喊叫让她叹气,停下脚步。
“我就知道你会跑。”
“首长。”金知妍挎着肩膀转过身来。
去见哨兵的路上金知妍一言不发看着车窗外。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去,从末世沉眠醒来的大多数向导都放弃寻找哨兵。”
“首长出生在这里吗?”窗外又是一次日出,这一次是从白色玻璃看到的,与之前看到的沉重红色不同,这一次的阳光是温和的黄。
每天二十三到二十四次日出,这是金知妍依靠着地球上带来的二十四小时时钟默默总结的规律,很多东西乱了套,这个时钟和手表是让她维持心态稳定的依靠。她从前和父亲一起去过航天基地体验眩晕,下来的时候抱住父亲的脖子忍了很久的眼泪,她觉得头痛极了。这样的记忆是现在的人很少拥有的,他们习惯了一个小时一次的日出或是日落,燥热的空气呼吸一次都觉得嗓子发痛。
“是的,我出生在这里。”首长轻声说,“我比你大二十岁,却没有和你一样拥有末世前的经历。”
这里的绝大部分人,都出生在这里,这艘生态飞船除了第一批带它进入太空的一百五十位末世人以外,其余的都从不同星舰转移人口定居而来。远离战争,生态恒定,几乎每天都有人脱离正在飞行寻找星球的舰队来到这里,似乎一刻也无法等待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生存,而不是在一个玻璃罩里沉眠。
金知妍仿佛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收回目光,“我听说今天见面的是来自地球的哨兵。”
“是的,她到达前也是沉眠的状态,宇宙飞行半个世纪。某种意义上讲,她比你小五岁。”首长隐晦的说出哨兵只有十八岁这件事。
“她参与过战争?”
“她在战争结束后才离开。”
战争结束了。金知妍看着身旁城市高楼耸立的画面,巨大的恒星映在头顶,生态飞船的球形主体缓缓转动着,静谧又冰凉。
她没能直接与哨兵打招呼,到达时塔内的医疗室正在给哨兵做身体检查。于是金知妍是在治疗室的落地玻璃外看见她的。
消瘦极了,哨兵躺在白色的治疗台上,只穿着单薄的条纹病号服,肤色苍白,几缕黑色发丝搭在眉间,整个人显得一点儿也不像经历过末世战争的样子。哨兵的身体检查是在昏迷状态下进行的,大约是怕这种异于旁人的敏感度,而这座建立不过三十年的新塔还没想过怎么承受末世哨兵发狂后的毁坏力。
可能是因为逃避战争,离开了原本生长的地球环境,哨兵与向导的觉醒率正在急速下降。金知妍想过这种基因改变大概也是人类生存的选择,她与从前在地球的记忆不过差了五年,却因为沉眠与人类发展错开了一个世纪。很多东西在她醒来后就面目全非,包括要去习惯五十个光年外的星球如今奄奄一息的事实。哨兵与向导成为末世遗留下最后的印记,像战争的伤疤,深刻却正在被忘却。
眼前的景象与这种顾虑显得反差剧烈。
转移到另一个检测台的时候,穿着长袍的主任向导将软绵绵的哨兵轻松横抱了起来,小心放在床上。金知妍心里钝钝跳动着,她有很多问题想问她,问地球战争停止时星球的状况,问那里的生活是否还在继续,更荒谬的是,她想问问是否还可以回去。可是这个哨兵看起来脆弱柔软,她的思绪胡乱搅动一通,最后脑海里浮现出第一件想做的事,居然只是想要抱抱她。
3
金知妍被告知可以去见哨兵,但只有短暂的二十分钟。她们的结合并不能百分百确定契合,塔内的向导告诉金知妍,哨兵的稳定性还需要继续测试。
金知妍开门进去时哨兵正在看书,房间里光线柔和,四周还有低微的白噪音。因为哨兵精神虚弱,还不适宜自己建造精神屏障。进门来的两个人同时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你好。”
哨兵坐在床上笑着看她,应该是注意到她与医护人员一样的穿着,歪了歪头,她的嗓音低哑,“你是我的医生吗?”
金知妍说的话让首长惊讶地挑了挑眉,她曾非常希望金知妍能说出这句话,却没想到有一天是这样快速说出口的。
“我是你的向导。”
哨兵愣了一下,低下头翻动了几页书本。书应该是从地球带来的,这艘飞船上已经不存在纸质物品。
“你在看什么书?”
哨兵没有回答她的话,金知妍走过去,试探着握住她冰凉的手背。金知妍很久没有感受到冰凉的触感了,这座飞船常常燥热难耐。哨兵并不抗拒被握住手,金知妍轻易就把书本合上,她看见了封面。
“听说这里每天都有二十四次日出。”
“这里没有天数概念。”金知妍脱口而出却又很后悔,这个小哨兵总让她觉得承受不了太大的压力。后来想想,她应该是在心疼。
“你可以带我去看日出吗?”
哨兵抬头,乌亮的眼睛看起来清澈真诚。金知妍近距看着她的脸,五官这样柔和漂亮的哨兵,是她从未见过的类型。如果哨兵手里这本书的主人公也出现,应该是和她一摸一样的眼神。
“等你可以离开这里,我去带你看日出。”
哨兵手里那本书叫做小王子,书本里夹着一张照片,金知妍没有看到照片内容,只看到了背面。照片同样是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的东西,所有信息都被电子化,绝大部分因为这艘生态飞船不可能再为了阅读伐树造纸,能再次摸到书页都是金知妍觉得奢侈的事情。它对哨兵的意义应该等同于钟表对自己的意义。
金知妍终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哨兵的后脑勺,“快点好起来,小哨兵。”
“我不叫小哨兵。”哨兵的表情终于生动起来,她皱了皱鼻子,嘴巴也抿着。她像是在对这个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向导的人粗心的指控。
“我叫吴宣仪。”
“我叫金知妍。”金知妍笑了笑。
金知妍很少笑,大多数人见到她的表情都是一丝不苟的,或是散发巨大气场,一脸生人勿进。她是很优秀的向导,散发包含具有精神压力的气场,她的控制力远高于普通同类,在非战争区域,很少有生活在这里的哨兵有能力与她结合。说来奇怪,看着这个似乎赢弱乖巧的哨兵,她却觉得很合适。
哨兵看着金知妍的笑容愣住,“你应该多笑笑。”
“为什么?”
“很漂亮。”
金知妍干咳两声。
哨兵似乎很满意这个反应,也笑得眯起了眼睛。
“金博士,首长,二十分钟到了。”
金知妍重新站在玻璃外,看着哨兵躺在床上,双手双脚被柔软的弹力带束住,在四个医护人员的推动下将床推进一个圆形机器内。
首长见金知妍皱眉,自己显然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于是转身问身后的向导。
“这个哨兵有应激创伤,虽然有很强大的自制力不扰乱别人,却无法保证自己超过一个日出时的深度睡眠,这是帮助她梳理精神的器械,而她的精神图景过于强大,需要四个契合度极高的向导一起操作。”
首长也皱起眉,“这样不稳定为什么测试她与金博士的结合率。”
“不是测试出来的,”身后的向导叹气,“她进塔的第一天,精神体自己跑出来在金博士从前苏醒的沉眠台上睡着了。我们在她沉眠状态下测试,发现她与金博士非常融合,这种融合完全出自本人的意愿。”
“她的精神体是什么?”金知妍扭头问。
“淡蓝色的北极狼。”
怪不得这么凉快。金知妍的精神体是贪凉的北极狐。
4
吴宣仪从漆黑的梦境醒来时塔内的向导正在取下她太阳穴上冰凉凉的传导片。
“睡了个好觉吗?”向导温和的笑了笑。
“是的,”吴宣仪长舒一口气,勾起嘴角,“没有做梦,睡得很好。”
“今天测试出来你的身体完全适应这艘飞船与恒星间的各种生存条件了,包括引力和耐热功能。”
“我可以出塔了?”吴宣仪坐起来,因为房间里都是年龄较大的女性向导,她毫不顾忌解开了测试所穿的白色棉服两侧的细绳。脱到一半,向导们憋着笑指了指玻璃窗外。
“小哨兵,你的向导就在外面。”
小哨兵这种称谓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她身上流行起来的,吴宣仪一边郁闷一边抱着衣服转过头,果然看见金知妍端着水杯正面无表情看着自己。
“金… …”
金知妍把水杯重重放在了桌上,吴宣仪看见她推开门走了进来。她有些困惑金知妍身上的怒气。
金知妍脱下白色长袍裹住哨兵消瘦的肩膀,她比自己高了五公分,于是金知妍放弃想要扛起她的举动,而是抓着领子把她拉出了治疗室,径直走到对面的临时宿舍。
“你在生气吗?”
“我来收拾你的东西,今天开始你和我一起住。”
金知妍转身在她空空荡荡的衣柜里拿出所有衣物。一个行李箱都显得多余,她只带了三本书和一本日记,其余就是一套深蓝色的哨兵作战服,洗的干干净净。身后再没有说话,只听见吴宣仪穿衣服时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们是治疗我的向导,刚来的第一天衣服都是她们给我换的,所以我才没有顾及到你。”吴宣仪小声说,“以后不会了。”
她从没有见过性格这样温和的哨兵,这大概就是女性哨兵曾经最受欢迎的原因。金知妍必须承认自己被她的态度戳中了心尖,转过身来看见她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浅蓝色牛仔裤,哨兵向她伸手,清瘦的手腕从长袖衬衫的袖口露出来,垂下一根松松系在手腕的红绳,“我来提箱子吧,我的力气可是很大的。”
“你太瘦了。”
“可我是你的哨兵呀。”吴宣仪笑起来说,从她手里拿走了行李箱。
金知妍红着耳朵侧头,下意识扶了扶镜框。
吴宣仪在门口看着隔热服皱眉,最终她选择建立屏障走了出去,哨兵独特的能力很是让金知妍嫉妒了几秒,后来看着门外人怪异的眼神她还是把吴宣仪拉回到门内,强制性让她穿上了隔热服。和众多选择灰色玻璃头罩的人不同,吴宣仪拿了一个完全透明的颜色。
因为要接吴宣仪出塔,金知妍是自己开车过来的。找到与自己相匹配的哨兵,金知妍甚至有了两天的假期。回家的路上又经历了一次日出,吴宣仪在日出的三分钟里沉默不语。
朝霞的光芒毫无顾忌透过玻璃打在她脸上,掩盖掉了苍白的肤色。
“你很喜欢看日出?”
“嗯,我喜欢白天。”吴宣仪凝视着恒星的方向,“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阳光了。”
金知妍握着方向盘的手立刻收紧,“你是说… …”
“你不知道吗?”吴宣仪扭头过来问,眼睛里满是疑惑,一瞬过后又像是明白了什么,目光暗了暗,“我忘记自己在宇宙里飞行了五十年,地球的记忆对我而言是几天前的事。”
“你不需要太快适应。”金知妍握住她的手,这一次冰凉的触感并没有让她觉得舒服,而是生怕她会因为寒凉的体温在这个世界里融化消失。
金知妍转换路线,带她去了生态飞船的左翼尽头。那里修建了一座高楼,是当时驾驶这座飞船离开地球时一百五十位工作人员沉眠的地方。听说吴宣仪的精神体曾往这个方向跑来,她觉得这里会让吴宣仪得到宁静。
出车门时吴宣仪没让她穿上隔热服,而是建立起两个人的屏障,她打开车门向金知妍伸手,鼓励她走出来。金知妍拉着她的手出门,鼻腔里感受到难得的清凉舒适,她们的精神融合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除了一层指挥室还有人在工作,这里几乎变成了无人的高楼。金知妍和指挥室里的人打招呼,大多数看见她都赶快站起来说金博士好。往常她都是一个人来的,没想到今天在身后牵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
“吴宣仪。”金知妍这样介绍她,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层意思,有个看起来年轻些的工程师笑起来。
“小哨兵,你怎么运气这么好。你和金博士结合了吗?”
吴宣仪确实看起来不像个哨兵,除了比金知妍明显高一些以外,她的年纪不大身材清瘦,原本就像个孩子。这样的调侃出现在塔内或者金知妍口中她并不会在意,可这一次出现在陌生的环境里,她隐约觉得不悦,脸色变沉以后指挥室里温度顿时下降了十度。原本稀疏交谈的空旷指挥室瞬间安静得让人不敢深呼吸。
雪狼几乎在她身后若隐若现,那个工程师怯懦着赶快道歉。他确实并没有带着丝毫轻浮,只是这个问题在现在的社会并没有多隐晦。
“不许再对我的向导说不尊重的话。”
金知妍心里觉得好笑,却也一脸严肃把吴宣仪拉到身后,“不要闹了,好好工作。”
指挥室里的人在温度回升的时候赶快收回目光不再看着她们。金知妍安抚着十八岁的哨兵往电梯方向走去,按亮了去往顶层的按钮。
“我太敏感吗?”吴宣仪的声音有点郁闷。
“没有。”金知妍挠了挠她的手心。
“这样很好,我在这里苏醒后五年的时间里,一直在适应这个世界独特的规则。每天都在理所应当却让我难以习惯的生存环境里寻找支撑,我同你一样在地球上生活到了十八岁,我经历着安定,你一出生就是战争。经历过对于别人来讲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生活,适应的过程是最困难的事,难免会和人有摩擦,但我在你身边,你不用太着急。”
吴宣仪沉默了很长时间,她眼睛里暗淡的光芒让金知妍心底酸涩,忍不住更加握紧了她的手,站得离她近一些,“你在几岁觉醒?”
“十二岁。”
“十二岁就一个人在塔里生活吗?”
吴宣仪摇摇头,笑起来,“已经没有塔了,很多人都是在战场上觉醒的。”
电梯到达顶层,缓缓开启的电梯门正对落日的方向。金知妍拉着吴宣仪走出去,这个平台是整个飞船上唯一能完整看到恒星移动轨迹的地方。哨兵的屏障隔绝了灼热,金知妍感受到五年内都没有的舒适。她们坐在天台边缘,恒星在头顶缓缓而过,影子从一边移动到了另一边。
吴宣仪着迷于这种景象,与金知妍感受到的凉爽不同,她的快乐来源于照射下的温热。
“地球已经变成了一个结冰的行星。”
“蓝色的?”
“白色的。”
“战争的结果是毁坏了整个太阳系,想要侵占地球的星际文明去了另一个漆黑的远方。它们走前想要毁灭地球,但没有做到。”
“为什么?”
“三百万个哨兵用自己的屏障相互拼接,覆盖了整个星球。他们永远留在了地球上。”
“那你… …”
吴宣仪摇摇头,还是一瞬不瞬看着发光的恒星,面无表情,“未满二十岁的哨兵被通知提前离开,没有被告知这件事。我沉眠的时间错误调慢了一天,我在宇宙里的沉眠仓看到了这一切。”
我是地球的逃兵。
金知妍明白了哨兵深入骨髓的梦魇,她突然觉得哨兵屏障下的凉爽让自己感到刺痛无比。
这个屏障变成一堵只为保护她而存在的脆弱围墙。
5
昭示着新年的会议比往常的例会晚了一个日出时,新年过的是从前的阳历。会议大厦的中央有一个巨大挂钟,就如同金知妍家里的时钟,把这个混乱的时间赋予某种有规律可循的节点,用来纪录人的生命历程。
战争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会议总结了一年来收到的各个方向人类星舰发来的消息,这艘生态飞船逃出太阳系一百零七年,依旧没有收到可居住星球的定位。人们习惯失望。这个只用于暂居的飞船像这片海域唯一的孤岛,如今离它最近的信息都来自两百光年以外。地球结冰这个消息陆陆续续由最后一批离开地球的哨兵和向导传出,沉眠仓的摄像纪录了当时的景象,回去是再也不可能的奢望。
孤独是最容易习惯的事情,久而久之会有本该如此的错觉。错觉被打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太阳系的毁灭让这艘离地球最近的生态飞船似乎失去了暂居的意义。当时居住在这里的人,包括金知妍,其实都在等待回家。
飞船上的资源可供应人口数达到了上限,所有迁居的信息都收到了拒绝。于是飞船上出现了另一种迁居浪潮,许多人说想去那个两百光年外的星舰,那里的星舰每找到一颗恒星就会探寻五十年,然后继续起航。比起这艘稳定的生态飞船,确实更有可能找到适合居住的星球。人们只要知道那艘星舰的下一个目的地,然后设定沉眠时间和航行方向,几个世纪后醒来就会在那艘不停前进的星舰上,永不停歇地探索更宽广的宇宙。
说起来这是个很好的计划。沉眠让人的一生可以拉得很长很长,人类的历史在沉眠者的眼中变成了断层的悬崖,在每一个悬崖面前,有人选择探险,有人选择沉眠,因为有时候醒来就会在对岸,这样的事情会让人着迷。沉眠技术耗费不少的个人资金,如今已经有许多人选择倾空积蓄赌自己百年后的命运。就像一开始有人受够了航行来到这里生活,现在又出现许多人受够了一尘不变的拮据生活,怀念起从前在地球挥霍无度的快乐。许多人抱着这样的心态离开。生态飞船上的人越来越少。
这是必然的后果,生态飞船也开始考虑往另一个恒星前行。今天第六个日出时首长就和金知妍谈论过去留的问题,但金知妍还没来得及和吴宣仪沟通。她计划在回去后问问她,是否愿意在离开生态飞船前,陪自己回去早已毁灭的太阳系。她很想亲眼看看那颗白色的星球,因为看过以后她才能真正面对无止尽的宇宙。这大概是她和许多宇宙纪元出生的人最大的不同。
会议最后一项内容是宣布新年的到来,金知妍抬起手敲了敲镜框,用思想给家里的哨兵发消息。
“新年快乐。”
吴宣仪的消息回得很快,是两张自拍照,她又去看日出了,没有穿隔热服就出门。身后是暖洋洋的光线,照在她身上似乎一点也不燥热,反而温暖,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短袖和牛仔短裤,对着镜头笑嘻嘻比着心,金知妍嘴角含笑看第二张,是吴宣仪逆着光线张开了双臂,“新年快乐。好想抱抱你。”
金知妍坐在会议室的座位上完全抑制不住笑容,原本向她走来打招呼说新年快乐的人都吓在原地。
可能是两年来离开飞船的人去了快一半,金博士精神压力太大了吧。
照例没有和人交谈,金知妍走出会议室准备去换隔热服,心里想着一会儿和吴宣仪去哪里看日出比较好,却看见门口停着许多吉普车。大门的电磁门打不开了,所有人都停在了门口。
室内照不到明亮的光线,于是形成一个对峙的场面,吵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看着外面的吉普车上走下来一个穿着军装的人,逆着光线看不清楚脸庞。
他没有穿隔热服,金知妍脑海里蹦出来一个念头,这个人和吴宣仪一样,是同属冰原系的哨兵。一个哨兵不会引起多大的恐慌,参与会议的学者不会想到太严重的事,但紧接着其他吉普车上的人全都走了下来。
所有人都没有穿隔热服。
金知妍后退几步,敲了敲眼镜左侧,尝试和吴宣仪通话。
“你在哪里?”
她的哨兵没有很快回复,金知妍看见了半分钟前收到的消息,当时因为太紧张,没有注意。
金知妍给吴宣仪的备注是简单的三个数字,取自她名字的谐音。宇宙中被标记的星系大多都用数字代替,于是她用这个数字代表吴宣仪,就像她是独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宇宙标记。
531:不要出门。等我。
“请问,金知妍博士在吗?”
门外类似于首领的哨兵终于开口,金知妍觉得有些眩晕,这种眩晕在她刚刚苏醒的那半年里常常发生,因为不适应飞船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日出。
人群发出一些低声交谈的声音。
“入侵者。”首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最前面,紧跟着大厅里的守卫哨兵站在了学者们的前面。
这三个字像深水炸弹,在门内的人群中波及范围极广,却没有显现出太大的波澜。所有人都在下意识挡住金知妍与哨兵们的视线,场景安静至极。
从刚刚下车的方式就可以看出,门外站着的哨兵没有一个拥有向导,而只有黑暗哨兵才可以自己独立掌控自己的精神。哨兵想要去伤害向导,这大概是最糟糕的场面了。就像金知妍从前想的那样,这个世界早就乱了套,许多生理规则都成了历史。
“不要为了一个人,毁坏你们的飞船。”
黑暗哨兵的声音低沉压迫,十二个哨兵的身后都显出精神体,骤降的温度让大厅里的人瑟瑟发抖。金知妍刚想往前迈出脚步就狠狠顿了一秒,她看见一辆疾驰而来的车降落在那群黑暗哨兵的身后,金知妍没有再停下来,扒开人群想要向外奔跑。
“金博士!你疯了吗!”
身旁人想抓住她,却发现根本抓不住。
吴宣仪的速度比她更快,那是金知妍第一次看见了哨兵的作战状态。吴宣仪还穿着几分钟前发自拍照上的那套衣服,她没有黑暗哨兵身上装备齐全的武器,也不像那些黑暗哨兵高大强壮,金知妍屏住呼吸只来得及看见她手里露出的短促寒光。巨大的北极狼从她身后现出实体,暴躁的狼嚎声回荡在整个城市高楼间,让人膝盖发软。只是两秒钟,她就从中心穿过黑暗哨兵的群体,对立他们站在了大门的门口。有一个黑暗哨兵晃了几步,倒在地上。
吴宣仪的精神体明显要比黑暗哨兵的高,淡蓝色北极狼仿佛一只巨兽,在精神体的领域里没有人敢靠近。
“末世哨兵!”
这声呼叫是那群黑暗哨兵中有人喊出的,他们迅速聚集到了一起,不敢再贸然进攻。
“这里怎么会有末世哨兵。”
黑暗哨兵的首领咬牙切齿。他们不过是来抢如今最优秀的生态学家罢了,黑暗哨兵的飞船已经不能维持多久来提供食物,物资匮乏,他们几乎走到了绝路。原本挑的就是最弱最远的飞船,怎么会想到碰见已经不剩几个的末世哨兵。
金知妍这艘生态飞船长年来只维持着飞船的生态环境,连塔都是近三四十年才建立,只为了疏导在飞船上定居或诞生的哨兵和向导。如果不是吴宣仪的精神体认定了金知妍,她原本也是要被送到更遥远的作战星舰。她的服役期在地球就已经结束,留在这里可以是自身的选择。
“不许,伤害我的向导。”
吴宣仪一字一句说出来,手上的短刃滴下红色的液体。金知妍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单薄的肩膀因为愤怒正在发颤,胳膊上现出明显的肌肉线条,手腕涨红,几乎要把刀柄捏碎。
“金知妍?”黑暗哨兵嗤笑一声,他们有十二个人,为了这个生态学家失去一半也无所谓。战争结束,最重要的是生存。
他的话音刚落,吴宣仪身旁的雪狼呲牙作出蓄力的姿势,巨兽深重的呼吸仿佛都带着冰渣,眼眸泛起红色的光芒,比恒星都刺目。哨兵的精神体能瞬间达到这种力量,在从前是绝不可能的事。
狂风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日落的景象停滞下来,恒星没有继续下落,天空第一次聚集了一层雾气。门外传来巨大的爆破声,是雪狼冲上去咬碎了一辆吉普。
金知妍身边是一个物理学家,他颤颤巍巍向前指了指,“飞船,飞船停了。”
金知妍看着眼前清瘦挺拔的背影,面对着风暴下的斗争一动不动,就像是痛苦极了,身心沉重,连一步都迈不出去。金知妍的手放在玻璃门上,却像可以直接抚摸在她颤抖的脊背。哨兵的颤动忽然平息下来。
吴宣仪的大脑内出现一句温柔的声音,这三个字揉碎在了散落大脑神经里,变成细流融入自己的四肢百骸。脊背上传来温热,她从未感觉如此轻松。落日的余晖映在身上,融化了指间的麻木。
她曾作为末世哨兵为自己的家园战斗了六年,从战场上觉醒开始,每一天都在精神游离破碎的边缘徘徊。她的很多伙伴都在战争中陷入疯狂,她向来都觉得,战斗是一件慢性自杀的事情,因为她必须承受着撕裂的痛苦。她是地球上最后一代觉醒的哨兵,因为觉醒在战场便拥有了最强大的力量,没有向导可以支撑自己。可她不是黑暗哨兵,她需要向导,一直都需要。
这种痛苦消失在十八岁沉眠以后,她带着满身伤痕在宇宙飞行了五十年,到达原先设定中转的飞船,她的精神体终于在她又一次崩溃时自顾自跑了出去,为她破碎不堪的精神图景拼命找到依靠。她仍记得那是除去沉眠以来,十八年间唯一睡地一场好觉。她梦见白雪皑皑的冰原,雪狼背着满是伤痕的自己蹒跚走着,然后她遇见一只漂亮雪白的北极狐,它绕过一个小冰山,看向自己。
巨狼停下脚步,小狐狸优雅轻巧跳了上来,冰蓝色的眼镜沉静注视着自己。
“好疼。”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开口,温热的泪水流到了雪狼的皮毛里,雪狼心疼主人,也在低声呜咽。
小狐狸看着她低声叫唤,爬到她背上抱住了脖子,小心翼翼舔舐她肩膀上的伤口。小狐狸温热滚烫的肚皮贴着自己的后背,于是浑身的伤痛都开始愈合。她在这一瞬间睡了过去,一场绵长温暖的睡眠后醒来,她看见的第一个人穿着白色的医生长袍。
其实她早就被告知会与自己的向导见面,昏迷时不止一个人在她身边交谈说从未见过哨兵自己跑出精神体去寻找向导,又感叹她找到向导后的恢复能力居然能达到这个地步。从开门的一瞬她就很清楚这个人是冰原上温暖她的小狐狸,她的精神体和她一样优雅漂亮,她治愈了自己所有的伤痛。所以她的问句并没有错。
“你是我的医生吗?”
“我是你的向导。”
她从此成为那颗冻结的星球以外,自己要守护的另一个家园。
6
吴宣仪那本小王子里的照片最后作为情人节礼物送给了金知妍,金知妍不止一次看过照片,却都没有问过它的含义。她们在小型飞行舰里简单地过了这个情人节,没有蜡烛,没有蛋糕,但路过了一长条闪烁的粉色星云。
“这是什么?”
“一张宇宙照片。”吴宣仪从背后环绕着她,伸手指了指昏暗照片的一个亮点,“这是地球。”
“白色的?”
“蓝色的。”
金知妍仔细凑近观看,似乎真的能从那个细微的光点里分辨出蓝色。确实是蓝色的。
“战争前拍摄的吗?”
“没有记错的话是1990年。”
金知妍愣住,这是整整一千年前的照片。
吴宣仪把手腕上的红绳解下来,系在了金知妍的胳膊上。
飞行舰的信息接收台传来信息波纹,金知妍点开了文件。信件的最后一句照例用加粗字体问道,“探索地球的航行还算顺利吗?你们飞行了半个世纪,今天应该是苏醒的日子。”
以照片为对照,她们看着眼前的景色。视线中已经出现了一个洁白的星球,小小的,沉静的,出现在宇宙漆黑的背景之中,照耀在一个陌生小恒星遥远炙热的光线之下,像一个陈旧的黑白照片。
它一点儿也不暗淡,像梦中的冰原,纯白无暇。
像是某种告别仪式,这艘小型飞行舰绕着白色星球飞行了一天,最后向着来时的方向离去。
她们成为这个广阔宇宙中各自唯一的家园。
设定背景都是胡思乱想,不要深究。